【一江寒灯照彼岸】



阖眼一瞬，夕颜豔光从羽睫一隅透入，又一个日落月昇，又一个天道循环。
看似规律的往复準则，并没有让他忘记，世上唯有『无常』方为永恆，也许变动微缈，如草露虫芥，却无所不在、无所不变。

人心呢？他向来都认为人心善变，飞蓬随风，唯有执念常在；入世红尘跫音几许后，更为他印象留下深刻驻脚。

曾经他以为琼华捍天卫道，所作一切皆可无愧天地，然而揭开那层正义薄纸后，才发现一切不过只是人寻求永生的登天妄图。
他相信胤真最初的飞昇愿景绝非为了一己永生，即便如此，还是在漫长岁月后迷失了初衷。

「小紫英？」掺着惊喜、朝气蓬勃的呼唤教他从深沉思绪中回神，转眸，红衣如火的女子扬手俏立，在染上夕日澄光的一地苍翠里显得惹眼。

「野人说你已经到了的时候我还不信呢，看来是我小觑了他。」韩菱纱瞇着眼，谈及丈夫时带着敝帚自珍的骄色：「咱们先到老地方等吧，天河準备东西，马上就来。」

多久了？有十年了吧，十年岁月教红衣少女的髮长了，不再往墓地里钻的生活让她放扬着一头青丝随风，眉宇间多了抹成熟风韵，婚姻生活使少女蜕变成『女人』，笑口常开的表情却没有改变。

有些事改变了，有些事却未曾更改，又比方说……

每逢今日，慕容紫英必到青鸾峰一聚，十年如一不曾缺席，哪怕前一日还远在关山、海角天涯。
从那年即墨的花灯夜起。

——但愿我们四个人，一生一世都有这样的机会聚在一起。
——希望我们能永远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那年那夜后，最美的回忆缺出一角空白；为同胞、为子民，捻弦女子不得不离开。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于是背剑少年以如此方式实现承诺，就算仅是形式空有，也好。

「好梦璃也好久不见了呢。」带着怀念与感慨，红衣女子凝望着他身后那抹紫，面对无言颔首的精緻傀儡，眼底複杂如逝水流光。

独留异界的友人，再见怕是今生无期了吧？徒留犹带遗香的如梦幻象，提醒着曾经有过一个怀拥篌箜，慧黠沉静的女子，在他们身边一同哭过笑过……

是的，永恆不变的绝美，时间停止流动的容颜，生死大梦中的梦中梦。

她其实是讶异的，当『梦璃』随着慕容紫英步阀，走得一如幻暝告别般地义无反顾时。
然后，懂了年少轻狂时的某些难解，原来谜底揭开，答案如此简单。

——不坦率的人是妳吧？——某个晚眠的夜，两个默守同伴之人的对话……
为了何事不坦率？只记得他难得的侷促让自己怀疑是不是话题想错了方向。

——……弟子有个朋友……不，弟子的师侄柳梦璃……——造访先觉、半知前缘的那天……
明明大伙都离了琼华、明明应该是挚友的。记得自己当时还暗讶着向来循规蹈矩的冷面同伴竟然避重就轻说了谎，就为了让两位袖手故门的剑仙出言指点一条路。

一条可以找到她的路。

唉唉，亏她自称心思细腻、冰雪聪明，有些事却是翻开了牌才明白。
总说天河是个想得不够多的孩子，结果她也没资格说他，虽然违和疑惑仅一闪而逝，她却没去深思。

或许该说是小紫英太过深沈，闷着一腔心思半点不漏，隐藏得完美无瑕。

瞥见韩菱纱促狭眼神，慕容紫英却不再如年少时脸泛燥热。
毕竟已经不是彼时故作老成的少年，淡淡然的思慕确实存在，既然存在，便毋须否认。

淡淡然、却深刻存在，一如亦步亦趋的绝美幻影傀儡。
没有声音、没有表情，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就只是存在而已，便已足够令人无法忽略。

是以，他悬挂了十年，不曾或忘，也许今后还会再悬挂十年、百年，直到天命带领他走向人生的终章吧？
不用激烈燃烧，因为他从来就不是轰轰烈烈的人，太过猛烈的情感只是增添了感伤困扰。

夜色如水，渲染碧落成紫霞，如烟霏不散，蔓生成一片无尽墨染，无星无月，纯粹的黑。
这样寂寞的天空，再适合观灯赏烟火不过。

「哎呀，天河先到了耶。」
猎装青年伫立峰峦，笑意适意，紧闭双眸并未在他欢颜上造成突兀，只有乐天知命的自然。
他是幸福的，一如愉悦走向他的红衣女郎。

曾经云天河也是激烈的，为了情人与结义挥剑相向，为了情人逆神抵罪抗天命。
而他的激烈，来自于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唯心而已，于是理直气壮。

不懂人情世事的赤子之心是单纯的，燃烧起来也猛烈得可怕，容易固执得听不进别人的话。
慕容紫英羡慕过他，但也只是羡慕而已。

总在思量顾虑着大局的他，注定无法成为云天河这样自我的人。
自我的另一面是任性，而背负重责的人没有任性的资格。

这样寂寞的情绪，除了缺席的她外，没人懂。
一如他懂她。

——为什幺你不阻止梦璃？
——阻止了，梦璃就不会走吗？
那是她的战场，而他们能做的，就只有思念而已。

不要阻碍她的脚步、不该使她左右为难、不可以教她做出日后悔恨的选择。
个性决定命运，手握万千生命的她的个性，让她在明白了自己宿命时不逃不避。

于是他们能做的、该做的、必须做的……
就只有不忘记而已。

偶尔，他也会迷惑。
迷惑着身后的倩影是否真的仅是虚幻。

他并非经历过琼华殒灭后便无波无涛，人间十载看过太多无奈，天下的喜怒哀乐，只是过客的他无法一力承担，只能在一个转身擦肩后喟然轻叹。

然后熟悉的弦音响起，如女子仍同行时的闲暇一曲，只是少了思绪，透明得有些无情。
没有语言，就只是轻邈的余音，彷彿细语着：你并不寂寞，并不孤独。

时机太过恰好，像是女子犹在身边。

天籁婉转缱绻，曲折得彷彿莫测人心，却抚慰了他的无力，一如故人的善解人意，在同伴挫败时不着痕迹的激励，在争执渐现时缓和硝烟。

他总学不会她的圆滑从容，学不会她的折衷聪慧，看不透她眼底的折冲樽俎、上善若水。

意识到身后幻影其实是反应自己深藏于心的悲哀时，已经过了一段时日。
而他也已经习惯了失落时伴随的曲曲悠扬。

爆裂声拉回他远飏的思绪，黑色天幕上开出一朵五彩缤纷的绚丽花火，在一瞬光辉寂静于夜前，另一簇火树已然开绽，朵朵炫目银花随着巨响佔据夜空，如群芳争豔。

一旁的韩菱纱正绞尽脑汁用她所有懂得的辞彙对云天河形容烟花沖天的景象，因为失去视力的云天河已经看不到烟花的美丽了；这是她的体贴、她的爱。

其实她每年对她失明丈夫形容的字词都差不多，但是云天河依然像第一次听见时那样兴奋地点头傻笑、专注倾听；这是他的体贴、他的爱。

往后，这样的景象还是会年年上演，直到韩菱纱寿终正寝吧。
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必定会幸福逾恆。

回头，不意外地瞥见『梦璃』跪坐在溪边，腿上搁着几盏折成莲花的纸灯，纤指轻掠，在棉芯上燃起一缕光，然后放灯逐水流。

这也是年年不变的景色。

信步到她身边落坐，将那片璀璨夜空留给那对幸福的爱侣，和她一起感受沉静如水。
记得在即墨时也是如此，当云天河两人还沉迷在色彩缭乱的万华夜镜时，她垂首凝望着水面轻漂的点点灯舟，细微寂愁一闪而逝。

其实一般城镇，鬼月时也会放水灯，传说孤魂会循着灯光找到彼岸归途，不至于徬徨岐路。
似乎察觉他的注视，那时她淡然地笑着说。

指引方向的迷途明灯，哪怕火光微弱，也是无尽的慈悲啊。
人世无常，炎凉世态里的灯，哪怕只是多一盏也好的。她的声音，有种感慨万千的怅然。

那时的他刚强易折，对人世有种非黑即白的傲慢，因此面对她的感伤亦无言以对。

然而，经过了平乱自躬，在所有信念崩解再重新架构的过程里，他渐渐看清以前所迷惘的，如果再一次相对，他想他知道该怎幺释解。

这世间之所以如此美丽，正因为它的无常。
许多认同与不认同的理念、许多短暂与漫长的交会，在红尘万丈里擦出炫目的火光，如他眼前年年如一的流水浮灯，暮生朝灭如厮短暂，却成就某些人永恆不灭的回忆。

满江明灯依然逐水荡漾，映出粼粼潋滟，闪烁茕光随着微波渐行渐远，流向无尽彼岸。

他只是静静看着，静静思念着，静静等待着。